从梅克尔新政府上台开始,中国政府就一直高度关注德国政府的外交政策走向。直到现在,中国方面所作的预测一直在自我抚慰:德国经济困难重重,失业率居高不下,预算赤字超过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的上限,不堪重负的社会保障体系阻碍经济发展。梅克尔要改变弱势,赢得民众信赖,必须先振兴经济,增加就业。同时,大联合政府中社民党和联盟党力量相当,在国内国际问题上立场和主张不尽一致,双方权力之争在所难免。新政府在外交上的精力必然受到这些因素的牵制,因此在外交上要有所建树实非易事。
一言以蔽之,中国政府迫切希望梅克尔政府保持施罗德时期的亲华政策。问题是形势比人强,最近这两个月德国国内对华舆论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先是工商界批评中国,继之是德国政界与媒体也跟着工商界开始转向。
德国工商界批评中国的声浪渐高
从2005年10月开始,言词一向保守的德国工商界对中国的态度出现了耐人寻味的变化。以往那种高调赞赏中国经济前景的声音明显减弱,而对中国经济的冷静分析和警惕之音不绝于耳。在言词保守的德国工商界,这种新态度可以被解释成对中国看法的转变。
德国工商业界中一种比较含蓄的表达是,对中国的出口今后可能会进入“平稳”阶段,了解德国文化的人会明白,这样的词语意味着德国投资者看淡中国市场,对中国市场的热情正在消退。
与此同时,对中国工商界的批评却越来越多。一些从中国归来的商人向媒体公开自己的经历,指责中国商界缺乏诚信,经常窃取技术,又故意对外商隐瞒合作中本应公开的信息。一个叫本尔德的商人回想起自己在中国的工作经历时,甚至用“心有余悸”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总结说,“在中国,机会很多,但没有什么生意是容易做的,很多生意往往因诚信问题而受挫。”
一个能够证明热情衰退的例子是:中国最近向欧盟购买了100多架“空中客车”,若是在几年前“中国热”流行的时候,这笔订单会唤起德国工商界的巨大热情和种种关于中国市场的幻想,但这一次明显不同,德国工商界并未因这笔订单而表现出多少热情,相反却出现了这样的议论,“卖飞机可以,但千万小心别让中国偷走了技术”。
德国重新关注中国人权
德国工商界态度的转变带动媒体和政界转变立场。笔者前年春天到德国时,还有所谓中国专家在电视节目中公开劝告德国要与中国发展经济关系,就不能去批评中国的人权状态与专制政治。一时之间,这一劝告被德国工商界与政界包括媒体奉为金科玉律。而与美国民众相比,德国民众毕竟多一点崇拜权威的心态。
与施罗德爱许诺并上演亲民秀的作风相反,梅克尔领导的新政府毫无光彩,缺乏幻想,实实在在。但对于目前的德国来说,这倒不是件坏事。就从梅克尔履任后开始,德国批评中国人权状况的声浪日高。11月10日胡锦涛到访德国时,德国总统克勒当面向他强调中国的人权问题。梅克尔在会晤胡锦涛时,特别强调两国间“法治国家对话”的重要性,并主动提起中国的人权问题。 到了年底,更有几家德国媒体罕见地以中国的人权状况恶化为题来回顾过去一年来中国的情形。这与以往那种以颂扬中国为主调的立场截然不同。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过去数年,欧洲政界与媒体出于实利与偏见,从来不将法轮功遭受迫害的事情当作中国人权问题的一部分。而现在德国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德国议会人权和慈善援助工作部主席公开对法轮功受迫害的状况表示关注,柏林墙博物馆甚至特别辟出一块空间,展览法轮功遭受中国当局酷刑迫害的的图片与资料。
构建英、法、德三角关系取代法德轴心
德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不仅只局限于对华政策,整个国际关系方略也正经历重大调整。在法国和德国联手主导欧盟的年代,德法两国政府与美国分歧摩擦频生,疏远美国亲近中国成了当时欧盟外交政策的主导思路。而中国也一直幻想成为国际多头政治的重要角色,希望能够联欧拉俄共同制美,在削弱美国国际影响的同时拉升中国的国际地位。这一点与一直想恢复昔日光荣的欧洲强国法德两国不谋而合。
德国议会其实早已出现一种声音,要求德国政府在中美外交关系上不要再跟法国走。只是施罗德强调对华政策是总理与外交部的事情,议会意见被忽视。正应了“人兴政举,人亡政息”这句老话,就在德国前总统施罗德黯然退场时,法国因国内政策的失败而陷入自顾不暇的境地。在此情况下,梅克尔不失时机地调整德国外交政策。她在履任之初虽然将法国作为其履新后的首个访问国,似乎向法国暗示“法德轴心”仍将稳固,但其余的一些外交动作却非常清楚地表明:梅克尔有意构建英法德三角关系来取代法德轴心。
第一个动作是出访英国。德国总理过去一般不出访英国,但梅克尔却打破惯例,在出访法国与欧盟之后访问英国。而她访问英国主要是解决两件事情:首先是让布莱尔相信她将坚决改善德国与美国的关系,其次还要向英国显示德国将在解决欧盟预算问题上持灵活态度。外界评论,这不仅仅是因为梅克尔的许多政治理念与布莱尔相似,而是表明她的外交愿景是构建英、法、德三角关系,而不是现在的法德轴心。
第二个动作是在讨论欧盟预算时,梅克尔采取“平衡外交”姿态,不露声色地支持了英国,使欧盟25国最终就2007至2013年中期预算达成协议,化解了困扰欧盟已久的预算难题。
欧宪在法、荷受挫后,英国值此尴尬时期轮任欧盟主席国。在欧盟中期预算问题上,布莱尔政府先“冷”后“热”,在一个月内先后提出4份预算草案,主导了本次首脑会对预算问题的谈判。尽管英国提交前两份预算草案颇受批评,但其收紧预算总额的提议却迎合了部分成员国的心理。在最终的协议中,英国在原有基础上作出了进一步妥协,承诺额外支付105亿欧元用于中东欧国家的建设,从而使英国在继续维持其返款特权的同时,巩固了与10个新成员国的关系,树立了英国在欧盟中的强势地位。
长期高居欧盟净出资国榜首的德国,在这场“预算大战”中始终处于关键位置,新任女总理梅克尔的“平衡外交”政策使德国在此次首脑会上得分不少。她在英法尖锐对立的返款和农业政策改革问题上避免一边倒,强调预算案不应损害中东欧成员国的利益。在会议陷入僵局时,梅克尔率先同意增加预算总额,并于谈判濒临破裂的一刻,出资1亿欧元资助波兰德语地区,为协议的达成扫除了最后的障碍。因此,欧洲媒体报道,英国提交的第3份预算案能获得通过,有赖于德国总理梅克尔在英法之间的巧妙周旋,她在最后时刻的提议成功化解了谈判危机。
英国《卫报》就此评价说,梅克尔的表现预示欧洲内部将发生一些改变,那就是,法德同盟不会排斥其他国家,比如英国、意大利和波兰――意、波两国无疑是《卫报》记者拉来凑数的,其真实意思是指梅克尔将构建英、德、法三角关系来取代法德轴心。
重新亲近美国
最让法国不舒服的是德国对美国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尽管梅克尔数度表明她将继续发展与欧洲盟友良好关系,但与前任施罗德不同的是,在稳定“邻里”关系的同时,梅克尔也不断向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发出友善信号。
与美国的特殊伙伴关系一直是战后德国外交政策两大支柱之一,但是在前总理施罗德执政7年期间,德美关系摩擦不断,尤其是施罗德对美国发动的伊战说“不”,以及在联合国改革和环保等问题上与美国大唱反调,这些令德美双边关系降至战后谷底。
而梅克尔就任总理后,向美国发出的友善信号不可谓不强烈:
据美联社报道,11月23日会见北约秘书长夏侯雅伯后,梅克尔强调北约对欧洲安全的支柱作用,表示“现在是修复大西洋两岸关系的时候了”。“(我们)同美国的关系肯定会得到加强。在北约军事同盟中,我们和美国牢固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梅克尔仍然声称要保持前任总理施罗德不介入伊拉克事务的政策,表明德国不会参与在伊拉克境内培训伊拉克军队的工作,但她仍然强调,各国要有共同的政治目标,声称:“我相信,北约是欧盟各国讨论共同关心的政治议题的首选之地。只有从这个方面,我们才能看出北约仍然是个政治联盟。”
新政府成立后不到一周,德国新任外长施泰因迈尔就带着“回暖”德美关系的诉求,踏上了为期两天的美国之行,施泰因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梅克尔今年1月访美做准备。就在施泰因迈尔启程赴美之际,德国著名新闻类周刊《焦点》刊登了对梅克尔的专访,再次表明了这位新总理要拉拢美国的决心。
美国方面对梅克尔的友善信号作出了积极反应。美国驻德国大使蒂姆肯近日在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说,美国政府期待与德国新政府关系更加紧密。蒂姆肯说,梅克尔总理和布什总统将来会有定期接触,沟通与交流是美德两国相互合作的基础。
德国外交转向,最着急的是中国
德国和美国的关系明显改善,法国总统希拉克苦心经营数年的联德率欧、挟欧盟之势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占据中心位置的企图破产。与此相对应的是,美国多年来希望构筑的“联欧制俄、中”的战略,因德国政府外交政策的转向不期而成。
面对这种新的世界格局,除了法国当局倍感失落外,另一个难忍心中之痛的就是中国了。法国的失败其实也是中国的失败,中国长期以来期待着出现一个抵制并与美国相抗衡的欧盟,藉此减轻自身因极其恶劣的极权政治面临的国际压力。这把如意算盘打了很久,而且已经见其功效,如今却毁于德国的外交政治转向。从此,中国试图用经济利益诱饵分裂西方世界、挑动法美对立、利用法国在民主国家里打进“楔子”的作法失灵。
也因此,中国政府从梅克尔上台伊始,就开始担心这一点。几个月以来,官方媒体的国际新闻聚集于德美关系升温,但每篇这样的文章后尾都要附上一段“中德双边关系不会发生变化”之类的自慰话语。2005年12月19日下午,德国驻华大使史丹泽博士(Dr. Volker Stanzel)应邀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作了一场以“德国新政府的内外政策和中德关系”的演讲,对中国政府这种焦急情绪作了一番外交抚慰。
史丹泽声称,新的联邦政府对华纲领原则会一如既往,这意味着去年施罗德总理与中国政府达成的战略伙伴关系不会改变,因此德中双方将继续共同解决重大的双边问题及进行双边合作。两国将继续在经济、政治、公民社会等领域加强合作。
但外交官的辞令从来就是虚饰之辞多于实质内容,与其说史丹泽的讲话让中国政府放心,还不如说中国政府这种急需抚慰的态度,正好表明他们其实已经看到德国对华政策必将发生变化。中国政府一向善于利用“以商制官”,即利用各国工商界出面对本国政府外交政策掣肘,但目前又因德国工商界的态度发生变化,这一手段一时难行。
于是中国期待:当与施罗德私交甚笃、追随其左右十多年的施泰因•迈尔作为大联合妥协的产物出任外长后,他和梅克尔之间在对美政策上将产生“将相之争”,因此影响德美关系升温的上升空间。
对法国来说,2005年实在是流年不利,经济问题束手无策,国内骚乱不知何时平息。但谁又能料到,法国陷入困境竟然害得近年来在国际舞台上纵横捭阖、自以为用市场与商业利益就能牵制世界的中国政府顿时左右失据?如果今后一段时期内没有类似伊拉克战争的事情发生,欧美关系改善将不可阻止,中国政府就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政治上基本立场一致的反对极权专制的西方世界。
(写于2006年1月上旬)